我爸认为家里没他不行，而我妈则认为我爸没她不行。她急性子，她不安、她害怕，而最让她安心的只有我爸。

我爸陪我妈从郊区来市里的医院做体检，因为还有项目要第二天才出结果，我妈望了我爸两眼，便决定不跟我爸回家了，就近在我这里住下。

我妈是个急性子，前两年我爸做手术后的22次灌注治疗，每次她都是一大早赶到医院，拿到的排号都是前三。

我爸是个老派男，总认为家里不能没他“守城”。在我和妹妹的记忆里，几十年来他不在家过夜的日子屈指可数。我爸的超级顾家风范，给我家3个女生带来无比厚实的安全感。

今天我妈开口让我爸一人回家，心里是有些失落的，我爸认为家里没他不行，而我妈则认为我爸没她不行，她细细地叮咛：“你晚上自己蒸点儿饭啊，冰箱里还有一盘回锅肉，记得再炒个青菜。”我爸笑着说：“行，我自己会弄，我还得喂狗宝啊，你安心在孩子这里住。”

爸拎着打包的菜下楼后，我和妹妹便带着我妈去逛街了。今天老太太的几项体检结果都挺正常，只有一项没出结果，我们本以为她会因此而心情大好，结果我们把她带到哪里，她都说不好玩，进去了就要出来，我们只好打消带她扫货的念头。

妹妹要回家时，悄悄地对我说了一句：“姐，妈今晚就交给你了，一定要好好听啊！”

我明白妹妹的话。这几年，因为我要照顾上高中的孩子，往往是妹妹陪妈比较多。妹妹半开玩笑地吐槽过好多回：“咱妈呀，隔几天就可以把过去的事又说一遍，而且是以一种‘她要讲一个我们从来不知道的事’的语气来说！”其实那些故事，都是伴着我们的成长一路听来的，我们早已倒背如流。妹妹听得怕了，有时便残忍地让妹夫陪聊，她逃去做饭。

回家后，我给妈泡了茶，摆好瓜子和水果，做好听她讲古的准备，并暗自提醒自己，一定要表现出惊讶，那样她才会越说越精神，越讲越高兴。可是，没想到，我妈一进门就找手机充电器，十万火急。我这才明白刚才在外面逛时她哪里都没心思看的原因：她要给我爸打电话。

我妈从不会用我们的手机打，快70岁的她不喜欢智能手机，总觉得我们的手机碰不得，一碰就会弹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，甚至搞不清拨号键在哪里，她就想要那种马上连通、毫无阻碍的直接。我不敢有一丝怠慢，赶紧寻了充电器给她，然后拉她在沙发上坐下，说：“妈，歇会儿再打，爸爸要看电视到9点的，还早着呢。”

她倒是坐下来，可不到5分钟，就起身去看她的手机充进了多少电，并小心地问我：“好多人都说不能在充电时打电话，会爆炸，是吧？”她焦虑的样子让我很是心疼，为了平复她的心绪，我递给她切好的火龙果说：“是的是的，那样不安全。我爸这会儿说不定正在洗澡，来先吃水果，吃完再打更妥当。”她坐下来，吃了两三口，却又起身去看她的手机。

这背影让我鼻子一酸。

以前我们看到的母亲的急性子，是她太能干、太要强，什么事都不想输给别人。但是现在，母亲的急性子是老了，她不安、她害怕，而最让她安心的只有爸爸，所以她总在找我爸。

我实在忍不住了，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老家的座机，摁了免提把手机放在茶几上。爸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时，我看到妈妈耸着的肩都放松下来了。她说：“晚上炒青菜吃了吗？不会盐又放多了吧？冰箱里的苹果你也削一个吃，桌上盒子里有花生酥，不要吃多了，吃一小包。”我爸一一应着，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“好”、一个“嗯”，我妈听来都像是一世的情话、一生的平安吧。

打完电话后，我妈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，也不去惦记她的手机充电了。她靠在沙发上笑吟吟地说：“你爸像个孩子，水果零食我不递给他，他就不会吃，跟你们小时候一样的……”

就像我和妹妹都知道的那样，我妈一聊天，就会讲从前，从她16岁认识我爸时说起，什么事什么人都记得清清楚楚，和爸爸之间的点滴，她更是丝毫不忘。 “我到今天都记得，你爸从部队回来探亲时给我带了东西，怕你奶奶看见了不给我，便藏在叠好的被子里，我回家上炕一焐手，就发现了他的礼物……”

我妈怨过奶奶对她不好，但是奶奶最后卧床几年，每天给洗澡洗衣服的，都是我妈，一天没落下过。那时候，我妈到处找人收集旧床单，做成软软的垫子给奶奶勤换，奶奶直到去世时都没有生过褥疮。“还不是因为你爸对我好，他拜托给我的事，我全都要做得完美。”

我一直认真地听她讲，好像第一次听一样，配合她的喜悦，时不时还询问细节。两小时过去，她困了，要洗澡时却突然又问我：“我今天检查了肺部CT没？”我笑，也像她今天第一次问我一样地说：“哦，我们忘记告诉您了，检查过了。虽然咳嗽，但肺部没问题。”

“那就好，你爸啊只会蒸饭，以后啥事都得指望我呢。”她笑着说完，满脸轻松地去了卫生间。而我却蹲下来，把脸埋在膝盖里心疼地哭了。

大早上做的肺部检查，这一天她一共问过我和妹妹5遍了。我们的母亲老了，记性越来越不好，越来越焦虑，偶尔还会恍惚。我们在等的那项初步检查是关于脑萎缩的，也是阿尔茨海默症前兆的检查，要明天才知道结果。

晚上跟爸爸通了电话，跟我们讲了故事的妈妈正高兴地在洗手间里哼着歌，可我和妹妹都好害怕。

（婚姻与家庭）